厚重和沉重,是一对同义词。
毋庸置疑,陕西是中国底蕴最厚重的地方。而陕西人,则是一群被沉重的底蕴压到喘不过气来的人。
行走中国这么多年,我从来没有看过哪个地方的人像老陕一样,酷爱自己的文化,以至于到了顾影自怜和固步自封的地步。当酷爱走向极致和物我两忘,人就成了兵马俑。
我公司里曾经有个陕西小伙子,和兵马俑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陕西人不仅在骨架上跟很多地方不太一样,更重要的是他们还继续保持两三千年前那种刀刻斧斫的气质。
不管身份高低,天南海北,看起来鲜活生动,但骨子里面依旧是那个两三千年前高唱着“岂曰无衣”的秦人。
周礼、秦制、汉习、唐风
有句在三秦大地传播很广的民谣:
南方的秀才,北方的将,陕西的黄土埋皇上。
乍一看,这句话好像很有道理。江南风花雪月,红袖添香,遍地朗朗读书声。而朔风劲吹,铁马冰河的北国,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,是哥哥走西口、好汉上梁山的地方。
特别是边关,连年战乱,因此民风好勇斗狠也很正常。陕西号称关中自古帝王州。如果给中国古代帝王排一个座次,最伟大的帝王里,估计前十名得有八个皇帝长眠于陕西这片黄土之下。
但如果你把这句民谣讲给唐以前的人听,估计没人理解。唐人大概会这么说:陕西的秀才、陕西的将,陕西的皇宫住皇上。
这么说其实也很好理解。当时的陕西,尤其关中平原,是全国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,不是一朝一代,而是持续了周、秦、汉、唐四个统一封建大帝国,绵延将近一千五百年。
这一千五百年间,陕西可谓英才辈出,论起千古帝王,有周文王、秦始皇、隋文帝、汉武帝、唐玄宗……除帝王外也不乏经天纬地之臣、东征西讨之将、侠肝义胆之士,论才子有司马迁、班固、白居易、王昌龄、杜牧;论英雄,有白起、蒙恬、张骞、吕布,再往前算,大禹、后稷也都是陕西人。
提到中国社会转型的重大变革,离不开周秦,而追溯中国历史的强盛年代,则必称汉唐。如果说周、秦、汉、唐四大帝国组成了中华文明的上半场,而陕西,则是上半场毋庸置疑的主舞台。
关于周秦汉唐的历史,我认为这四个词可以高度概括:“周礼”、“秦制”、“汉习”和“唐风”。这也是陕西给中华文明的最高贡献。
周礼
我所说的“周礼”不仅仅指《周礼》这本书,而是周朝对中国人民族认同、政治制度、文化理念乃至美学的一系列重大影响。如果说夏商周三代是中华民族的幼年史,但直到周,我们才真正长大成人。夏代是否存在,现在在国际学术界上其实还存在争议,从目前来看,夏代更像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。
和夏朝一样,商也是未成熟体。中原有准确的文字记录始自周共和元年,殷墟的主要发现是甲骨文,内容以祭祀占卜为主。而且《史记》对商的记载也不详细。
商代虽然发明了分封制,但统治非常不稳定,国王传位一般采兄终弟及,偶尔父死子继。经常出现严重的内乱,首都也时常迁徙。
到了周,历史上才开始真正有了中国的概念,相比夏商而言,周是一个极具突破性、开创性的文化。商代虽然建立了分封制,但没有相对应的礼法和宗族制度。周通过《周礼》,严格的控制着各级诸侯。把饮食、起居、祭祀、丧葬等方方面面,都纳入了礼的范畴。
抛开学术之争不谈,西周也同样是个让人神迷的时代,从巫风弥漫、奇异诡谲的神怪世界步入了坦荡质朴的人文天地,周公制礼作乐不仅孕育了中国第一个治世,更影响了中华文明几千年,周人用青铜器和农耕文明构筑起一个理想社会的模范,一个东方的乌托邦,一场“郁郁乎文哉”的诗样年华。
被称为圣人的孔子,不同于诸子百家。他一辈子没有著书立说,只是一直在讲:“吾从周”、“述而不作信而好古”。因为在他眼中,他不是一个开创者,只是一个践行者,把周公的道理讲好就够了,到最后孔子也成了他一直加持的那个“周公”,周礼流传下来的礼教、礼仪、典范,亲亲尊尊、君君臣臣,成了所有中国人的文化基因。
以前我们总是批判“克己复礼”。如今,越来越能感受到“礼”的强大。悠悠万事,唯此为大,周礼背后的规矩、纽带和社会自治传统,不仅奠定了中国人几千年的基本道德规范,对于当今的社会治理,仍有很强的借鉴价值。
秦制
如果说从商到周,中华民族褪去了青涩,从周到秦的这场周秦之变,彻底让中华民族走入盛年,走上近两千年世界文化的高峰。
毛泽东曾写过一首诗:
“劝君少骂秦始皇,焚坑事业要商量。祖龙魂死业犹在,孔学名高实秕糠。百代多行秦政治,十批不是好文章。熟读唐人封建论,莫从子厚返文王。”
自秦“奋六世之余烈,振长策而驭域内”以来,改“分封世袭”,为“以战功授爵”。商鞅实行的田制改革,其实质就是土地国有化,大幅增强国家的执政能力和控制力,从封建分封制度到大一统郡县制,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深刻的一场变革。
身处历史洪流之中,人们往往很难感知到潮水的对个人命运的冲刷和洗礼。在认知偏差之下,我们误以为这一切理所应当。包括今天我们中国的很多现象都一样。它不可能是一泻千里,一览无余的。
在大势面前,人如蝼蚁一样,历史潮水的一次回旋,可能就是我们一代人、几代人命运的彻底改变,所以这里面有确有幸运和不幸运的问题。但是从大历史观的角度来讲,不管它怎么千锤百炼,最终是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。
尽管秦始皇被称为世界上最可怕的专制者之一,秦之大旗沾满了腥风血雨,“焚书坑儒”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场文化浩劫,他所践行的法家思想,在统治实践上也的确出了很多问题,把秦帝国迅速带入了深渊。但谁也无法否认,书同文、车同轨、统一度量衡,设立郡县制,实现中央集权这些制度,都是秦朝奠定的。
我曾经专门到咸阳造访过秦直道,这条横跨陕西、山西、内蒙三省,全长700多公里的大通道,就像秦王的一把利剑插入草原,这是世界上最早的高速公路,通过秦直道,秦兵三天三夜即可驰抵阴山,出击匈奴,使“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”。
正如民谣所说“横有秦长城,纵有秦直道”,秦制给我们留下太多伟大奇迹。现代人无法想象,在没有任何现代化设备的两千多年前,秦人如何用三年不到的时间,在沟壑纵横的土地上,修筑起这样浩大的工程,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经过了怎样紧密的勘察,因势利导避过丘陵大沟、激流险滩,秦直道一如秦人默默无言,穿越千年时光。
尽管如今,秦制已经和秦直道一同于瀚海西风中,于荒烟蔓草间,渐行渐远。但它留下的统一基因,中央集权和超稳定结构的基础,影响了后世几千年。
汉习
史学界常有“汉承秦制”的说法,秦汉常统称为第一帝国,和欧亚大陆另一端的罗马帝国相提并论。秦制伟大则伟大矣,但毕竟太仓促、太冷峻,也太残酷,最终“戍卒叫,函谷举,楚人一炬,可怜焦土”。汉朝实际成了秦制的补锅匠,并且把制度的尝试确立为习惯。
秦亡之后,六国趁机回到封建分封制。贵为天子的刘邦也不得不妥协,除了同姓王(子孙当王),还封了很多异姓王。汉高祖和吕后算是携手干掉了异姓王,但同姓王还在。
到文景时代,轻徭薄赋、休养生息。50 年下来,国家经济繁荣、人民安康,在繁荣富强的时候,社会的腐败也出现了,这就是人性的特点,饱暖思淫欲、家贫起盗心。社会已经到了腐败糜烂的边缘,内有同姓王作乱,史称七王之乱;外有匈奴铁骑一次次地践踏中原。
汉初制度仍承袭秦法,后学黄老,直到了汉武帝这个少年天子手里,终于放弃了所谓的黄老之道,内树权威,强化中央集权,外治边患,退匈奴于千里之外,勒石燕然,保证了边境的安全,使中华民族的基本版图得以确立。
提到汉朝的制度改良,离不开“独尊儒术”。但汉武帝的性格,其实和儒家并不怎么合拍,他更像是秦始皇再世,也喜欢巡游天下,修筑宫殿,并且性格强悍,东并朝鲜,南吞百越,西征大宛,北破匈奴。所谓“罢黜百家”所独尊的“儒术”,其实是披着儒家表皮的法家,汉武帝通过董仲舒的手,把孔孟和韩非嫁接在了一起。
武帝之后的汉朝,兼用霸、王之道,以温情脉脉的儒家为表, 法家的君王术为里,让原本冷峻的大一统制度变得刚柔相济。这种治国之道,不仅行于汉王朝,也成为后世历代王朝的指导思想。所谓“半部论语治天下”,并不是说《论语》读一半,而是用一半。
在汉朝,长安开始快速扩张。据史料载,靠近长安的七个县,人口平均密度竟然达到了每平方公里四百多人。这个数据相当惊人,差不多在长安周围就形成了一个总人口超过百万的超级人口聚集区。
百万人口,可能对于后世来说就是个三线小城市。但在当时,整个地球上都估计找不出第二个人口密度如此之大的地方了。当时长安的土地价格,就是当下北京房价的翻版,而日后整个关中地区的生态急速恶化以至于逐渐被废弃,也和人口数量爆炸有直接关系。
站在咸阳原上面对汉家陵冢,遥想汉并天下的雄风,享国四百年的汉朝,不仅在政治制度上走向成熟,更形成了汉民族基本的生活方式和习俗,文化、饮食、服装、建筑、到音乐,各种生活习惯在兼容并蓄中逐步定型,产生了强大的民族凝聚力。
威加海内,令天下始知有汉,这是汉朝的荣光,如今汉朝虽已远去,“汉”作为一个民族,一种文字,一种文明的标志性符号,在世界依旧名声响亮。
唐风
汉之后的伟大帝国是唐,唐朝的夜市、诗歌、音乐、歌舞、绘画、胡风等,至今还在世界上传颂,是我们对大国辉煌盛世最生动的想象。
唐风究竟是什么?是“自古皆贵中华,贱夷狄,朕都爱之如一”的胸怀,“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”的格局,以及“五花马,千金裘,呼儿将出换美酒,与尔同销万古愁”的风流。而这一切的归宿,就是长安。
位于秦川之上,俯瞰中原,君临天下的长安,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际化都市,人口最高接近百万。前段时间热播的《长安十二时辰》,最吸引人的就是再现了千邦进贡、万国来朝的天下长安。
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名利场,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火箭发射台。盛唐最大的发射台和名利场就是长安。李白就是那个时代占领聚光灯和发射台的超级明星。
在中华帝国最为辉煌的那个时代,作为当时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国际化大都市,西安的开放性与包容性可谓空前,一个最有力的证明就是,那时被称作“胡食”的少数民族饮食文化曾在长安出现过鼎盛局面。
羊美为羹,鱼羊为鲜,遵守教规,禁忌严格的回回菜真是把牛、羊肉做到了极致,到今天依旧如此。
李白有两首诗还曾描写胡食的盛况——“五陵年少金市东,银鞍白马度春风。落花踏尽游何处,笑入胡姬酒肆中。”美酒、美食、美女,少数民族开的酒馆、食肆成了春游的绝佳去处;“何处可为别?长安青绮门。胡姬招素手,延客醉金尊。”三美毕具,长安青绮门少数民族的酒店又成为送别贵宾的场所。
我一直很感兴趣,当年李白诗是怎么写的?他的名声又是怎么传播的?后来直到我参与大唐西市的项目,才搞明白。当年的长安分为东市和西市,专职贸易,想要买货物只能去这两处,这也是“买东西”一词的由来。而繁华东西市上的酒肆,就相当于中央电视台。
当年的李白在东西市中的酒肆里喝酒,整天醉醺醺,一边胡姬斟酒,一边挥毫泼墨,杜甫描述他“李白斗酒诗百篇,长安市上酒家眠,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。”一篇写罢,歌姬们口耳相传,几天时间就传遍了长安,李白也就成就了酒中诗仙的名声。
不止李白,在长安这个舞台上,一茬一茬的诗人陆续粉墨登场:骆宾王在《帝京篇》中写到“山河千里国,城阙九重门”;16岁的王勃写下“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”;落魄的贾岛写下“秋风生渭水,落叶满长安”;赶考士子崔护失落的写下“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”;进士及第的孟郊则兴奋地写道:“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”;王翰边塞思乡,写下“夜听胡笳折杨柳,教人意气忆长安”……
遥想当年,多少文人墨客,不辞风尘、跋山涉水来到长安,留下了无数歌咏长安的诗篇,天才的诗人,寥寥几笔就把盛唐气象定格下来。单每一首来看,只反映了长安的一处风光,但它们汇集在一起,就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完整的盛唐画卷。这种气象在中国历史上再没出现过,所以我非常怀念他们。
我相信不仅是我,许多人内心都有一种情愫,那就是“梦回大唐”。但随着朝代更迭,现在的中国已经找不到唐朝了,只有文字里依稀保留着“长安一片月、万户捣衣声”的盛景。
就像找民国最好去台湾一样,找盛唐最好去日本。日本人不仅承认中国是它的文化母亲,而且保留了我们最伟大的民族记忆,就是汉唐盛世。
日本曾是中国最虔诚的学生,成百上千的日本遣唐使在长安城中学习交流、吟诗作赋,甚至陪着李太白一起喝花酒,这一批批留学生归国后,把一套完整的盛唐气象也带了回去,宗教、文学、艺术、建筑、民俗风情、政治典章无所不学。
当年的日本留学生阿倍仲麻吕,到长安留学,返程途中据说船沉溺死,李白长叹写下了《哭晁卿衡》:
日本晁卿辞帝都,征帆一片绕蓬壶。
明月不归沉碧海,白云愁色满苍梧。
诗仙李白提起笔来一挥而就,留下了一千二百年前中日关系最生动的写照。我每次去日本,特别是关西,京阪神一带,仿佛梦回唐朝,不仅是建筑,起居生活,礼仪穿着等种种特色,都是学自古代中国。打坐参禅、茶道酒道、吹拉弹唱、诗词歌赋等,这些在中国式微的文化,都在日本保留了下来。
有一次主人家专门安排了日本有名的歌舞伎陪我,一饮一啄、吹拉弹唱间,尽是盛唐的影子。我们经常讲倡伎,其实倡通“唱”,伎通“技”,也就是唱歌跳舞的演职人员。
在中国,倡伎慢慢从人字旁演化成了女字旁,从卖艺变成卖身,但在日本还保留了下来,成了高雅艺术。日本还有一款清酒叫李白酒,李白都成了出口转内销的商品,也让人不由反思,我们究竟遗失了多少。
日本艺伎
唐给我们留下来的遗产,不止是政治制度、生活习俗、文艺作品,更是一种融化在血液里的气质。当我行云于全世界,每每抚今追昔,触景生情,这种感受和精神的愉悦,是外国人很难想象的。这是中国人最宝贵的精神财富,也是陕西给中华文明最重要的贡献。
但如果问陕西人最怀念哪个朝代,不出意外应该是盛唐。唐都长安的绝代风华,也是陕西在历史舞台上留下的绝唱。
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,短短的一二十年,一个大帝国由盛转衰。杜甫的那句“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”,如果要写一部唐朝由极盛到极衰的鸿篇巨制,这两句堪称压卷之作。“落花时节”不只是他个人的绝唱,更是时代的挽歌。
生于忧患、死于安乐是人性的弱点,物极必反、盛极必衰是历史的轮回。伴随光荣与梦想的,往往是罪与罚。人们赞美花的灿烂,但总忽略落花以后的凋零。
现在人们怀念民国也是一样,民国是被文人们夸张了的时代,当时兵荒马乱,官僚顾不上管理了,空隙里面才有了精神世界的繁盛,与之对应的,则是黎民百姓的满目疮痍。
一边就是所谓的大唐盛世,从皇上到民间都是吃喝嫖赌;一边是三吏三别,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一场渔阳鼙鼓,十年离乱苍生。伴随唐王朝王气黯然远去的,还有陕西的背影。
盛唐已经离开很久了,陕西也是。
陕西的三副面孔
陕西这个名词,最早出现于西周,当时只是一个笼统的地理概念,大致指的就是陕原(今河南三门峡陕县)以西的一大片区域。
今天的陕西,是一个由三块完全不同的地貌单元捏合在一起的省份,除了陕北的粗犷豪迈,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深沉雄浑,也有陕南的钟灵毓秀,南国风情。这也导致了很多人对陕西的印象流于片面。
其实不怪别人,这个组合的确莫名其妙,白头巾黄土地的陕北和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,勉强能捏在一起。但一道秦岭横亘全省东西,陕南那块山那边的飞地,怎么能捏到一起呢?
这其实要从省域划分的原则开始讲起,中国历代划省都秉承着两个原则:山川形便和犬牙交错。
在宋朝之前,关中、陕北一直没有和陕南捏到一起过,但是陕南特别汉中,作为蜀道的核心地带,是秦人入蜀,蜀人入关的必经之所;汉江的浇灌又让汉中成为小型的“天府之国”、“鱼米之乡”。
因此无论是作为“咽喉要地”,还是 “后方粮仓”,汉中皆为兵家所重,为了防止蜀地据险自重,成为国中之国,自元代起,统治者特意把陕南划分给了陕西,形成犬牙交错的省域格局。
但话又说回来,虽然在自然上关系不大,但在人文上陕南和陕西渊源很深,当年汉高祖刘邦被项羽从关中王改封汉王,就是在汉中,靠此沃土休养生息,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,迅速打下了关中地区,一统天下,由此才有了汉室基业。
商洛是战国时期商鞅的封地,李自成屯兵养马、休养生息之处,商於古道和商山四皓也在此地,和陕西可谓千丝万缕。
陕南划归陕西之后,也不可避免的带上了老陕的耿介之气,典型案例就是周老虎周正龙,拍虎风波过去11年,从2012年出狱至今也七八年了,周正龙仍未停止找老虎,大约每隔十天去山里一次,陕西人的倔、认死理表现的淋漓尽致。要是换成四川人,恐怕早哈哈一笑,喝茶打麻将去了。
从这点上看,陕西还真是一家亲,2006年初,从西安到成都的高速公路终于通车,当时我参加完西咸一体化的战略的报告会,马上又赶往成都继续做成都发展战略,春回大地,万物复苏,我在西安突然心血来潮,决定弃空从陆,开车由陕入川,跨越秦岭、由大巴山进入成都平原,沿途既可观赏无边春色,又能体味风土民情,追忆当年古人长途劳顿之苦。
我到了秦岭以后,才发现过去对秦岭的印象和实际简直相差甚远。说到岭,在脑海里出现的往往是横亘天际的长条状或者线状的山脉,但秦岭其实根本不是一条线状的山脉,而是一个山的海洋,是一个由千山万水汇聚而成的庞大山系。
开车穿过秦岭隧道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,西安还是寒冬凌冽一片枯槁,陕南已经是百花盛开春色满园。
看着一山之隔的强烈对比,感喟古今人物际遇。从不写诗的我也写下一首打油诗《过秦岭》:
“一山耸立天地间,切分世象两重天。秦人猫冬才离炕,蜀花怒放已遍山。脚踏韩公落魄道,手抚太白豪放痕。阴阳运转生万物,平顺哪得大人生。”
说完陕南,再说说陕北,陕北包括榆林市和延安市,属于半干旱农业区,是黄土高原的中心部分。
从历史上看,陕北历来都是少数民族的地盘,也是各民族相互征战的战场,鬼方、白狄、匈奴、党项、蒙古,民族大融合一直都在这一地区进行着。这使得陕北地区既有农耕文化的躯体,又有游牧文化的毛皮;既有中原文化的底色,又有边域文化的花边。
相比关中文化,陕北文化更接近晋文化区。与此类似,晋南的运城临汾一带,也算是关中文化的余响。陕北有句民谣:“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。”是说陕北多出美人和英雄。
古代四大美女之一貂婵就出生在米脂。即使现在陕北小伙的英俊刚毅、陕北姑娘的俊美多情也是很有名的。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剽悍的民风也让陕北成了个动乱窝子,李自成、张献忠都是陕北走出来的。我想这与多民族的互相融合不无关系。
陕北虽然称得上人杰,但很难说地灵。连绵的黄土、起伏的山丘、纵横的沟壑和干旱少雨的气候,让这里显得苍凉粗粝。除了一点红色文化的资源以外,被边缘化了的陕北人,向来也比较自卑。作为天府之国的关中,历来看不起陕北人。
直到能源经济兴起,地底冒油,山里挖煤,陕北这块贫瘠的土地上,一下子蹦出了许多大款来,情况才有所改观,但随之也产生了很多暴发户的习气,如今随着能源经济的回落,陕北应该会步入正常的发展阶段。
陕西最重要的还是关中。
关中平原四面皆山,又有黄河为天然壕沟,平原上有渭河、泾河、洛河、灞河、沣河、浐河、洨河、灵诏河等历史上称之为“八水绕长安”的情形。山环水抱,犹如一座规模庞大的天然城堡。
关中的“关”字,指的是东潼关、西散关、南武关、北萧关这四座关卡,四关一锁,八百里秦川可谓是“金城千里”。如果说关中是最早的天府之国,那么西安就是天府中最珍贵的收藏。多少帝王兴此处,古来天下说长安。
我跟西安的渊源,可以追溯到2002年的夏天。后来的风云人物段先念,当时是紫薇地产的掌门人,来请我们策划一个大盘项目。这个人是典型的另类老陕,原来是西安理工大学的老师,邓小平南巡以后他就跑到南方了。
老段见我说的第一句话:“王老师,我当年可是在你的召唤下跑去广东的”。我说你去哪里?他说惠州。我很好奇:“你怎么跑到惠州去了”?他说:“你不是发表过一篇文章《80年代看深圳,90年代看惠州》吗”?搞得我哭笑不得。
这个人第一不甘寂寞,第二也很有能力。他跟土著的西安人最大的不同是他眼界很开阔,所以当他站稳脚跟以后,敢于到广东来请我,所以才有我们在西安见面时的这番对话。
他委托我们的项目,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。当时的西安房地产仅有一百多万方/年,捉襟见肘的市场消化量,而他一个项目的总开发量就超过西安一年市场需求的总和。如果从常规的角度看,显然是不可思议,太过超前了。
第二很多人都认为西安人基本上都有房子,这些科研院所、大学老师、机关,还有事业单位都有房子,房地产在西安没有市场。第三个观点觉得高新区太南太偏,并不是所谓的皇城以内,即有效的消费范围内。
综上所述,很多人相当悲观,但我的看法完全不同。西安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房地产市场,其实潜力无限。当时西安的房子根本不能称之为家,顶多是人库,装人的地方,一个人10平方米勉强能住。
只要你能够提供新的生活方式,打造出让人耳目一新的产品,人们自然就会从人库里出来,去寻找新的生活。关键你能不能成为这个开天辟地创世纪的产品。
听完老段关于企业和项目的大致介绍,我特意问了这样一个问题:“是想把紫薇田园都市做成西安第一盘还是西部第一盘?”段的回答十分肯定,当然是后者。双方一拍即合,开始精诚合作。
后来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,项目未动工就已是满城争说、万众瞩目;开盘不到半年就实现销售面积近70万平方米;仅一个项目销售面积就占2002年整个西安商品房销售面积的近40%,使西安的城市风貌为之一新的同时,也改变了西安人传统的居住观念,段先念本人,也成为了红极一时的明星企业家。
我与西安结缘不久,又迎来了更大的挑战,时任陕西省委副书记,西安市委书记栗战书委托我们进行西安市曲江新区战略策划。
千年黄土,十三王朝故都,古来天下说长安。从人文历史资源看,西安的旅游业有足以傲视群雄的资本。西安作为中华民族和黄河文化的主要发祥地,是中华文明的象征和图腾。
正所谓“西有古罗马,东有长安城”,西安应该是独一无二的“中华文明朝圣地”。但令人遗憾的是,多少年来,西安老城被淹没在城市化的步伐中,千年古都的风采正日益黯淡。
当时老城1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承载着一百多万的人口,已不堪重负,如潮水般的现代生活淹没了老城丰富的宝藏,在本应是中国最大的历史文化博物馆里,却难以感受到千年古都的城市形象。
但老城的尴尬,恰恰给曲江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历史契机。曲江兴于秦汉、盛于隋唐,历时千年之久,因其水曲折、形似广陵之江,故有“曲江”的美称,“三月三日天气新,长安水边多丽人。江头数顷杏花开,车马争先尽此来”就是诗圣杜甫笔下描绘的一千多年前曲江的繁荣景象。
唐时曲江就被辟为皇家园林,引终南山之水修葺、扩充出千亩水面,建有芙蓉园、杏园、大慈恩寺和大雁塔等诸多景观,亭台楼阁绵延不绝,留下了“曲江流饮”、“雁塔题名”等脍炙人口的典故传说和诗词华章,闻名海内外。
如同浦东开发之于上海,曲江很有可能成为西安的新城市中心,成为千年古都“孔雀东南飞”的下一个落脚点。
在和栗战书见面时,我开门见山地提出:“北京是政治首都,上海是经济首都,中国的文化首都在哪里?就是西安。西安要把文化做大,不跟别人比GDP。
伴随着中国逐渐走上世界舞台的中央,世界上充斥着中国崩溃论和中国威胁论两种说法,如何看待中国将会是世界瞩目的焦点话题。而西安肩负着向世界说明中国的重任。因此要反弹琵琶,把千年厚积的文化内存用现代意识和手段来包装,要让人们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待西安。在整个中华民族复兴的大背景下,最有示范意义、最有激励意义的就是西安的复兴,就是汉唐盛世的再现。”
就在那次的沟通中,我提出了“皇城复兴计划”。具体来说,就是以曲江新区为核心,以旅游业为抓手,以大雁塔北广场、大唐不夜城、大唐芙蓉园等为支撑,一方面疏导、解放老城的城市化发展需求,实现腾笼换鸟,另一方面通过曲江,再现汉唐盛世。
届时,西安将是“无韵之离骚,流动的博物馆”,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华民族文明朝圣地。这个思路得到了时任市委栗书记的全盘接受,一场轰轰烈烈的皇城复兴运动在西安展开。
如今一转眼已经是十七年,还记得2002年6月,段先念陪我第一次来到曲江,这里还是一片乏人问津的荒僻农田。
今年年中,我又一次夜游曲江,重见故人,看到大雁塔下如织的游客,璀璨光影下的皇城气象,真是感到由衷的欣慰。十年一觉长安梦,昨天的策划,今天的传奇,我想这可能是对一个策划人最高的奖赏吧!
讲到陕西的三幅面孔,离不开三位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。经济上并不显山露水的陕西却是名副其实的文化大省,最为读者所熟知的路遥、陈忠实、贾平凹分别来自榆林、西安和商洛。
很多人对陕西的认识,或许是《平凡的世界》里“连绵的黄土高原”、“枯黑的草木”、“铺天盖地的大风”和“枯黄的背景色”;或许是《白鹿原》上令人直掉口水的一碗油泼辣子面;或许是《废都》里那座颓唐迷离的西京城……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虽然同属于现实主义流派,但在他们的作品中仍然能清晰地辨识出各自的文化底色。从商州山地走出来的贾平凹,深得秦头楚尾商州地气的滋养,是三人中阴柔色调较浓的一位。
而来自陕北黄土高原的路遥,关中白鹿原一带的陈忠实则更有沉郁顿挫、忧郁苍凉的西北风情。
他们三人的共同特点就是为文学献身,但走法不一样,路遥用力过猛,中道奔殂,用生命和灵魂向缪斯女神致敬;贾平凹才情横溢,算是文坛独行侠;而陈忠实则是在一个短跑冲刺的时代,规规矩矩的跑马拉松,一部《白鹿原》写了20年。最后也算是封妻荫子,修成正果。三个人都很了不起。
记者年间,我专程到西安采访过陈忠实。当时陈暴得大名不久,一群陕西人围着他,把他捧上天。我见到他时,他已经从一个苦作家,熬了20年的乡村教师一跃成为了厅级干部,但还是保持着朴实的特点。脸上刀刻的纹路跟张艺谋很像,像黄土高原的沟壑一样,是最适合搞木雕刻的对象。
采访中我问道:在市场经济的大潮冲击下面,当时在整个中国的两支文化军队,一个就是陕军,一个是湘军,之前不分伯仲。
但是很遗憾,现在湘军已经荡然无存,唯独陕军还能撑得起这个旗帜,是不是因为这边比较偏僻,市场经济的冲击波还到不了这个地方,还是你们这边本身就具有强大的抵抗能力?
其实陕军能扛得住的原因,除了地处偏远和秦人朴拙以外,还和文学的地位之高有关。在陕西只要你在文学上有所建树,就会获得人们的尊崇,享受很大的特权。
这种对文人的器重和对文化的优待是有历史传统的,科举制度下,陕西并没有出几个状元,这是事实,可纵观历史,在西安留下足迹的文人,罗列起来就是一部中国文学史。
贾平凹曾经记录过一件小事,他一次骑车闯了红灯,交警没收了车子并呵斥掏身份证登记,待看过身份证,竟咔的敬了个礼,送贾平凹穿过马路。从这件小事上,就足以看出陕西人重文化的特性。
然而,市场经济的滔天巨浪最终还是摧毁了人文的堤坝。姑娘们的明星从才子变成了款爷。在这样的大背景下,贾平凹选择用意淫的方式跟社会开个玩笑,所谓的《废都》,其实是一声天鹅之死的悲鸣。而陈忠实选择了坚守,一部《白鹿原》,也成了陕军最后的绝响。
其实不止文学,陕西在书法、美术、摄影、影视等方面的人才也有相当积累和成绩,但同样受到了市场经济的冲击。
几年前我去陕西的时候,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,关中平原的埋着皇帝的黄土之上,一夜间竖起了数以百计的广告牌,上面不是商品,而是一个个大头像。我很好奇,其他地方卖产品卖酱油卖醋卖酒,这个地方怎么开始卖人了?一问全是书法协会的副主席、秘书长之流。
后来才知道,原来是陕西省书法协会换届,史无前例地选出了62人的主席团。三秦大地历史悠久、文化底蕴深厚,这本来是好事。但一大帮煤老板、矿老板的涌现,裹挟着文化走向商品化和市场化。
老板们粗则粗矣,但还喜欢附庸风雅,他们一欣赏水平有限,二也分不清名人字画还是字画名人,只要你在书协混个名堂,土豪们就纷纷买账,作品价值翻倍不说,还不愁销路。
苦熬多时的陕西文化人,突然发现书法协会的名头可以换钱,一下子吃相未免有些难看,最终搞成了一场闹剧。这种文化与金钱的碰撞,在陕西尤为明显。
推陈出新话三秦
中国诸省中,陕西属于特色鲜明的省份。如果说浙江的风中都是吴越春秋;湖南的水里都是霸蛮血性;那么陕西的每块城砖上刻着的都是穿越千年的沉重。
不久前的国庆阅兵中,陕西的国庆彩车成为网友打趣的话题,“拉着一车砖”就来了。
要我说,用砖块形容老陕真是合适不过,砖块质地坚硬、外表土旧、称量起来压手,老陕的性格也差不多如此。
第一,陕西人倔,他有他自己的逻辑,你怎么死拽都拉不动。陈忠实的文章里面讲到关中冷娃,冷,就是执拗、倔犟、认死理。对许多老陕来说,关中是最好的地方。这种自我感觉良好到了偏执的程度。
1937年,日军侵华,1938年3月,日军牛岛、川岸师团兵临山西风陵渡,1938年7月,一支由三万多名“陕西冷娃”组成的队伍夜渡黄河,奉命阻击来犯日军。
这支军队在中条山坚持抗战近三年,武器落后,后援匮乏,损失惨重,但一直死守阵地,被称为“中条山铁柱”,先后粉碎了日军的十一次大扫荡,使日军始终未能越过黄河。
其中800个陕西冷娃与日军白刃肉搏后,走投无路,不愿受辱,宁愿赴死,朝西北方向的老家拜了三拜,纷纷跳入黄河,“冷娃”再一次用血与火印证了执着不回的秦人精神,其实就是段先念投资的电视剧《大秦帝国》对“血不流干死不休战”的老秦人精神。
第二个特点说好听叫传统,也就是土。在春晚上,奸商说的是广东话;小男人说的是上海话;如果一个人土的掉渣,一般说的就是陕西话,尤其是关中话。陕西话成了土的IP。
张艺谋算是陕西名片,国之巨匠了,骨子里其实没怎么变。我一位做餐饮的朋友曾经请张艺谋吃饭,精心准备了一桌山珍海味。张艺谋最后的结论是“东西的确好,但你别给我这么吃,整一碗面就行了”。面要宽,碗要大,最好背靠墙“圪蹴”着吃,能晒太阳更佳。
《废都》也充分的体现了陕西土的一面,可以说是本乡土气很浓的都市小说。庄之蝶表面上是个风流才子,其实骨子里还是农民,他的梦想就是做当代的西门大官人,把睡别人家的女人当做最大的荣耀。
也为难贾平凹了,在废都写洋生活就够难了,更何况他还是从商州出来的小镇青年。本来想写最美人间四月天,结果写成了保姆。
其实陕西本来不土的,自西周开始,以陕西语音为标准的关中方言就被成为雅言,也就是官话。既指发音优雅高雅,也是所有官员必须要学习的语言。就连孔子讲课,用的都是陕西话,“子所雅言:诗、书、执礼皆雅言也”。现在陕西话里的很多用词还相当典雅。随着地位逐渐衰落,陕西才逐渐变得土了起来。
第三陕西人还是厚重,当然也可以说是保守。当时我在西安做策划时,一个相当高级别的陕西官员和我在车上聊天,讲到陕西保守风气的时候自嘲说,有这么一个段子,一个广东的老板过来要找婆姨要困一觉,后来看到了一个白白净净的米脂婆姨,就掏出了300块钱,婆姨说:“呃才不是那种人呢”。老板又掏出600,婆姨犹豫地说:“呃还要做人呢”。老板拍桌子上1000块,婆姨马上说:“呃脱裤子你关门呢”,这就是典型的陕西故事。
老革命遇上了新问题,其实不怪陕西人,就像马克思所说的:“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,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来摧毁。”陕西同样经历了一场否定之否定的过程。
述及过往的荣光,陕西人总是如数家珍。但说来历史无情,宋代已降,陕西的荣光开始暗淡,皇城成了废都,土地愈加荒凉。经济和文化的重心,逐渐自西向东、由北往南移动。
陕西也从昔日的昂扬刚健、纵横捭阖变得沉郁下来。周故原、秦直道、汉宫阙、唐三彩,乃至吃面时手捧的海碗,都带有某种落寞的意味。
夕阳下坍圮的角楼和起伏的城垣,几个村民赶着驴车,车上满载着玉米秸秆,一个年轻的农妇坐在高高的秸堆上,路边农田里有一座两三米高的土丘,立着块无字石碑。
走近一看,依稀写着“唐昭陵陪葬墓群——魏征墓”,扑面而来的苍凉与凝重,这就是下半场的陕西。
自近代以来,陕西开始迎来大发展。作为辐射西北五省的桥头堡,陕西是西部大开发的重要前沿。
抗战时期,山河沦陷,大量企业和学校内迁,陕西迎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大量熟练工人,也使得西安成为了北方第二强的人才中心。
随着60年代中苏交恶,陕西在三线建设中再度获益,形成了拥有航空、兵器、卫星、核工业的国防工业格局,甚至成了中国走向现代化航空大国的摇篮。西交大、西工大中走出了很多人才,在中国现代化建设上发挥了重要作用。
去年我在硅谷遇到了很多华人,一问都是清北的优秀毕业生,尤其是清华。他们告诉我,这些年陆续有两万多清华校友到硅谷落脚,以至于前些时间清华校庆,在美国的校友比在中国的还多。
和这群移民硅谷,享受阳光沙滩的天之骄子相比,这批投身国防、建设祖国的“陕军”不知道杰出了多少倍。
行文至此,我想先荡开一笔,讲讲陕西的一锅老汤。受食材所限,满汉全席在陕西是做不出来的,但小吃颇有可取之处,羊肉泡馍、水盆羊肉、各种做法的面条和面食有上百种之多。上至王侯将相,下至贩夫走卒,还有乡绅秀才、文人墨客都津津乐道。
我多年来走遍全世界,一直秉承着一个原则,叫做“嘴尝市场”。每到一地,都要品尝当地最特色的小吃。当年我在西安做城市发展战略时,他们带我去了一处号称最正宗的“老孙家羊肉泡馍”,结果一尝,盛名之下其实难副,平淡无奇。
不止老孙家,兰州的马子禄牛肉面也是如此,任何城市的名小吃一旦被钦定为接待用餐,生命就停止了。英雄只能出于草莽,最鲜活的东西永远是在民间。因此我有三不吃,第一大规模连锁不吃,尤其是不吃酒店早餐,第二官方钦定、推上神坛的不吃;第三门口没有老百姓排队的不吃,毕竟老马识途嘛。
那么还有什么值得可吃的呢?随行者随口说出一大堆,什么岐山面、裤带面、酸汤面、肉夹馍、灌汤包......但我觉得都不满意。于是,便毅然决定自己动手,丰衣足食,带着他们四处去找。
终于,在一条老街的一座破门楼下,我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,阵阵肉香自店中飘出很远。走近再看,原来卖的是水盆羊肉,虽然简陋,但食客盈门。我马上意识到这里一定有料,就是它了。
果然不出所料,一顿饭吃下来,连几个西安人都纷纷叫绝,汤鲜肉嫩,配伍精致,白饼酥软,藠头出味,再佐以关中特有的油泼辣子,真叫一个回味无穷,终生难忘。
吃完我问这个老板,这道水盆羊肉为什么这么好吃?不料,老板的一席话却引出了一段故事——西安的一锅羊肉汤超过了整个美国的历史。
这位老板姓马,叫马尕娃。他说,除了用料讲究之外,主要还是因为家传的一锅老汤,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。话说,当年左宗棠平西北,从陕西打到宁夏,再到甘肃,对西北回民来说,这是一次空前未有的大变动。
在这个变动发生以前,陕西各县,特别是渭、泾、洛三河流域,是我国回民的一个主要集中区或杂居地,但自这以后,改变了历史上陕西民族成份的原有面貌。
马尕娃讲,那个时候他们家作为回民四处逃难,大户人家背的是金银细软,而他们家的革命传统则是什么都可以舍弃,唯有那锅熬了数百年的羊肉汤不能丢掉,因为他们始终坚守一个朴素的道理,民以食为天,有人的地方就要吃饭,要吃饭就不愁没有生意做。
后来,动荡终于过去,人们开始安定下来,城市慢慢开始恢复繁荣的景象,饭馆的生意也随之兴盛起来,他们家的水盆羊肉因为有这锅老汤的神助,于是很快便吃客云集,远近闻名了。
时隔数年,这次我又来到西安,再次寻访这家经营水盆羊肉的饭馆时,遗憾的是因为城市拆迁,已经难觅他们的踪影了。后来,他们便带我去了回民街另外找了一家水盆羊肉店,吃过以后不禁感叹,已经找不到当年马尕娃的感觉了。
马尕娃的老汤让人难忘,今日之陕西,不也正是那锅老汤吗?千年的凋敝反而让这锅老汤浓缩到了极致,随便舀出一勺,都能震惊世界。十多年前我们舀出一勺,变成曲江新区、大唐芙蓉园、皇城复兴计划,打造了闻名天下的曲江模式;四五年前咸阳市礼泉县的村民舀出一勺,成了风行全国的袁家村美食;今天抖音舀出一勺,一场“西安年·最中国”的活动,让西安一夜间成为人相竞逐的网红城市。
如今,西安人口正式突破一千万,已经晋升为超大型城市,作为一带一路的起点与枢纽,也是大西部战略的支点,无数机会纷至沓来,国家中心城市、丝绸之路等利好政策,正是国家对西安的无限期待。
与此同时,西安强大的虹吸效应,使其他市相形见绌,这当然也正常,西安作为省会,西北的中心城市,一城独大使其历史地理发展的必然,但如何让满天星斗不至于淹没在一轮明月的光辉之中,既是西安引领、带动陕西发展的责任,也同样是值得其他地市乃至省里思考的课题。
尽管已经多面开花,但一个区域的发展还是要讲究唯一性、权威性、排他性。陕西真正的长板还是文化。
所谓阅古而通今,而最能代表昨天中国辉煌成就的,绝不是文化虽然灿烂,但弱不禁风的宋;也不是虽有市民生活丰富、经济发达,但宦官专权,党争纷起的明;更不是蒙满政权入主中原的元和清。
能代表昨天中国成就的到底是谁呢?很简单,就是周礼、秦制、汉习、唐风。
多少年来,陕西一直是灰头土脸的代表。但今天的中国,聚焦了全世界的眼光,谁也说不清中国到底是什么,从哪里来?又要到哪去?
正如文章开头所言,千百年的沉重,压的陕西人喘不过气来。但越是沉重,越要推陈出新。
今年国庆,西部三市西安、成都、重庆均受到热捧,游客人次上千万。旅游收入也连创新高,我们有幸深度参与过这三个城市的战略策划,也对于这种火爆有更加深刻的认识。这个现象再鲜明不过的宣告着大消费时代的到来,也标志了中国经济强大的内生性。
今天西安的火爆,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,更是陕西的缩影。这片黄土之上,有写不完的文章,做不完的课题,皇城复兴不再是昔日自娱自乐的过家家,也不是赔本赚吆喝的买卖,而是明天的奶酪。
陕西这锅沉淀千年的老汤,还有太多故事可以挖掘,随便舀一勺,就足够生猛鲜活,震惊世界。关键在于,陕西,准备好了吗?